第九百七十二章 謫仙如雨落
雪中悍刀行 by 烽火戲諸侯
2018-7-18 14:59
面對自稱仙人的趙長陵,淡臺平靜流露出壹絲譏諷笑意,“謫仙人謫仙人,便在於壹個謫字,妳以為自己是俗世的道教真人,無論身處山上山下,都被百姓視為高不可攀的陸地神仙?”
淡臺平靜無疑是人間練氣士碩果僅存的大宗師,壹針見血揭穿了趙長陵的老底,仙人壹落人間,便不再是長生仙人了,如同壹位權柄赫赫的中樞重臣被貶謫出京城,流徙千裏,雖說不至於淪為喪家犬,卻也權勢遠遜往昔,需要入鄉隨俗,得老老實實按照當地規矩行事。當初京城欽天監門外壹戰,徐鳳年以壹己之力斬落無數從掛像中走出的龍虎山祖師爺,便是占了人間地利,如果徐鳳年亦是離開人間的飛升之人,與那麽多早已證道長生的龍虎山祖師爺在天上相逢,自然是必輸無疑。相比趙長陵此時此刻的虛張聲勢,淡臺平靜更好奇此人為何能夠逃過疏而不漏的恢恢天道,死後以讀書人之身逃過壹劫,沒有淪為天井之中的殘缺魂魄。
趙長陵沒有繼續上前,而是站在橋欄附近,望向那條靜靜流淌的河水,川流不息,不舍晝夜。壹襲古舊春秋儒衫的老人雙手負後,追憶往事,眉頭皺起,似乎想起了很多不堪提起的沈重心事。
春秋三大魔頭之壹的人屠徐驍,這位功高震主的離陽大將,人生其實可以分為兩段,封王就藩西北邊陲,可以作為壹道分水嶺,在這之前,為離陽趙室老皇帝趙禮賣命效死,在那之後,徐趙兩家積攢多年的香火情所剩無幾,趙惇在奪嫡大戰中勝出,新君在登基之前便前朝第壹功臣早有心結芥蒂,徐趙兩家開始形同陌路,張巨鹿的廟堂登頂,拉開了朝廷對北涼邊軍進行隱秘圍剿的高峰,科舉上對北涼士子進入中原官場設置門檻,任用顧劍棠嫡系蔡楠和淮南王趙英雙管齊下,攜手掣肘北涼,最終讓連同徐家在內的北涼道百姓,壹起成為非我族類的存在,在中原西北偏居壹隅,幾乎不被中原士族視為吾國吾民。李義山之所以被視為那幾位春秋頂尖謀士中最不出彩之人,很大程度上源於在趙長陵病死後,並未力挽狂瀾,成功幫助徐家和北涼融入中原,導致趙室朝廷從始至終都將北涼視為心頭大患,為此徐趙兩家都沒有勝利可言,徐家鐵騎作為戰力猶勝兩遼邊軍的邊關砥柱,竟然從未獲得過中原的財力支持。
反觀趙室也埋下了兩次廣陵江叛亂的禍根,雖說暗中推動西楚復國,勉強達到了削弱藩王和武將兩大勢力的目的,但是戰事進展之不順,離陽國力折損之大,顯然遠遠超出了老首輔張巨鹿生前布局時的預期,更導致野心勃勃卻被苦苦彈壓在南疆二十年的燕敕王趙炳,徹底生出中原逐鹿之心。同樣,徐家也是苦戰不斷,大傷元氣,哪怕第壹場涼莽大戰獲得大勝,北莽騎軍依舊不願去捏更為軟柿子的兩遼邊軍和薊州邊線,打定主意要先下北涼再吞中原,所以說,從目前來看,北涼徐家,離陽趙室,北莽女帝,三者皆輸,倒是燕敕王趙炳和那位即將稱帝的傀儡靖安王趙珣,獲利最豐,至於迄今為止始終按兵不動的大柱國顧劍棠,這位春秋四大名將之壹的武人如何抉擇,依然充滿懸念。
有趙長陵輔佐,徐驍即便功高震主,依然不曾被狡兔死走狗烹,得以封王在外,在西北邊關安度晚年。
趙長陵死在西蜀戰場上後,換成李義山獨木支撐起徐家大宅,卻是如今北莽四十萬騎軍壓境拒北城的這般田地,年輕藩王極有可能成為早夭之人,兩位徐家謀士,徐驍的左膀右臂,成就似乎高下立判。
趙長陵當下沒有執意向北入城,淡臺平靜也就沒有悍然出手。
壹座渡橋,自成壹方天地,以淡臺平靜出神入化的天人修為,關鍵是她身具莫大氣運,也許要她開辟出壹塊洞天福地,有些牽強,但要說只是隔絕其他天人感應,在某時某地畫地為牢,則十分輕松。
趙長陵自言自語道:“春秋之中,我既是謀士,骨子裏更是壹位縱橫家,且不同於大秦時期那些縱橫家先賢,並非是以布衣之身庭說王侯,我趙長陵出身頭等豪閥,所以當時同時代的各國君主將相公卿,哪怕身處敵對陣營,依舊願意將我奉為座上賓,壹次次奉大將軍之命出行,總能夠無往不利,也贏得了‘辯才無礙,機變無雙’的美譽,甚至大將軍麾下有些讀書人,都覺得謀略決斷兩事,我趙長陵都可壹肩當之,完全不用寒士出身的李義山費心。”
趙長陵緩緩搖頭,感慨道:“世人豈會知曉根本不是這回事,義山外儒內法,以霸王道雜之,這才是徐家建制成軍的根腳所在,使得大將軍能夠春秋戰事裏屢敗屢戰。歸根結底,我趙長陵不過是徐家鐵騎的面子,錦上添花而已,義山才是不可或缺的裏子,是在為大將軍雪中送炭。二十年前,義山未必能夠做得比我更好,也未必更差,可春秋定鼎二十年之中,我卻要遠遠不如義山,恐怕所謂的三十萬北涼鐵騎甲天下,早已分崩離析,或是早已為他人作嫁衣裳。”
趙長陵突然轉頭笑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淡臺宗主,是不是很好奇為何天道為我開壹線?”
淡臺平靜冷漠寂然,並不說話。
趙長陵也不以為意,擡頭望向天空,“因為我的弟子之中,陳芝豹,姚簡和葉熙真三人,還有大將軍的小舅子吳起,這四人,都被天上仙人視為重要棋子,尤其是陳芝豹,更是重中之重。春秋九國,離陽趙室滅八國收為壹國,與北莽南北對峙,這仍是仙人認可的格局,可若有壹方休養生息短短二十年,便壹統天下,王朝版圖還要遠遠超過大秦鼎盛時期,然後天下蒼生最少獲得百年承平,可就有悖於初衷了。”
趙長陵收回視線,望向拒北城,伸手指了指,“所以徐鳳年哪怕能夠成功世襲罔替,也應當死於涼州關外,死在草原戰馬鐵蹄之下,然後北涼鐵騎交由陳芝豹,他坐鎮西北,與離陽北莽三足鼎立,三方逐鹿天下,戰火不休。最終離陽趙室國祚能夠繼續綿延壹百多年,在這期間,北莽草原將會陷入內訌,在那位女子死後,皇室宗親耶律東床加上外戚慕容寶鼎和軍方大佬董卓,亦是三足鼎立,內戰不止,大傷元氣。陳芝豹將會兩次主動出擊,第壹次北征草原,壹路打到北莽王庭腹地,卻受困於天寒地凍的天時,無法壹錘定音,在遲暮之年選擇攻打離陽,後者卻派遣使者前往草原,以割讓薊州的巨大代價請求草原出兵襲擾陳芝豹的涼州後方,陳芝豹最終仍是兵臨太安城卻無法攻破,遺憾退兵,再無奪取天下的可能。離陽皇帝趙篆也在壯年和晚年分別率先對北涼進行兩次大戰,無果,離陽輸而不至於覆國,北涼贏卻輸掉大局,最終陳芝豹壹手打造的北涼王朝三世而終,退出爭霸陣營。”
趙長陵哈哈大笑,“這興許便是黃龍士那位怪人眼中最早的天下大勢,只可惜驚才絕艷的黃三甲自尋死路,臨時起意,竟然改變了既定格局,導致徐鳳年的崛起勢不可擋,迫使以退求進的陳芝豹至今仍是無法順利接手三十萬鐵騎,壹切都亂套了,如果說趙凝神當時請下龍虎山初代祖師爺,在春神湖與徐鳳年壹戰,不過是幕後布局者的壹種巧妙試探,試探天上……某尊大佬的底線,那麽之後離陽趙室破格請下那些供奉香火無數的龍虎山祖師,天上仙人的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其實也壞了自己訂立的規矩。至於最近那些近乎明目張膽為北莽助長聲勢的謀劃,就更是屬於撕破臉皮了。”
趙長陵指了指天上,然後指了指腳下,笑意略帶譏諷,“其實哪裏都壹樣,何處無黨爭,總要折騰出壹些事情來才罷休。壹方唱罷,壹方登場,妳來我往。其實很多出自人間的古話老話,早就把天上天下的道理都給說透了,講完了。實不相瞞,選中妳淡臺平靜的那尊大人物,正是當年用了仙人手段,才讓天道為我網開壹面。這倒不是他犒賞功臣之舉,而是有些事情的首尾,得弄幹凈了,否則留下把柄,不好收場,何況他也需要我幫忙盯著陳芝豹,要不然妳以為陳芝豹在封王就藩西蜀道之後,如何能夠那麽迅速便躋身偽儒聖境界?世間水到渠成壹事,不是沒有,可需要日積月累,才能讓流長細水,慢慢沖出壹條水渠來,陳芝豹的半步儒聖,屬於拔苗助長,是強加於他的氣運,沒辦法,黃龍士作祟,先手胡攪蠻纏,無禮無理至極,然後交由徐鳳年接手中盤幫著繼續下棋,原本憑借陳芝豹的心性和底蘊,未來能夠自然而然成為儒家聖人。”
淡臺平靜終於開口問道:“曹長卿死後,三分氣數,最大壹份散入廣陵道,最小壹份被我截取,第三份是壹樁交易,是第壹份氣數能夠成功融入舊西楚版圖的前提,這道最後壹道氣數,本該去往西蜀,可陳芝豹為何不願接納?”
趙長陵頗為自得,“在莫名其妙地躋身半吊子的儒聖後,我這位得意弟子,豈能沒有察覺?之後他與野心勃勃的謝飛魚合作,兩人貌合神離,陳芝豹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何況以他的自負,又豈會願意接受唾手可得的恩惠?!我趙長陵挑中的弟子,陳芝豹他本就屬於五百年不世出的大才!”
淡臺平靜冷笑道:“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以謫仙人之身投胎轉世,確實當得起五百年不世出壹說。”
趙長陵笑問道:“淡臺平靜,妳想不想知道妳又是哪壹位謫仙人?老夫可以為妳解惑,說壹說妳的前世今生。”
秉性壹向接近天道無情的練氣士大宗師,好似被觸及逆鱗,破天荒勃然大怒,厲色道:“放肆!”
趙長陵笑了笑,悠悠然道:“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古人誠不欺我啊。”
心生殺機的淡臺平靜瞇起眼眸,那襲雪白袍子雖然大體上平靜,可細看之下,漣漪陣陣,如細細泉水流淌過青石。
兩人腳下的河流之中,突然有壹尾體態纖細的不知名野魚,猛地躍出水面,然後重重墜回水中。
趙長陵會心壹笑。
淡臺平靜也隨之壹笑,“機關算盡,壞我心境,妳是希望以此告知拒北城內的徐鳳年,妳我二人身處何地?”
趙長陵擺手道:“從我北行之始,妳就開始遮蔽天機,我只有些許感應而已,徐鳳年卻發發知曉,這座渡橋的方寸世界,不過是妳的障眼法而已,我趙長陵還不至於天真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壞了妳南海觀音宗傳承數百年的古井不波,以橋下遊魚躍水作為試探,試圖破去我最後的憑仗,即丟掉仙人體魄後留下的仙人心境,淡臺宗主,妳我皆是聰明人,此舉無疑落了下乘。”
淡臺平靜眼神憐憫地望向這位春秋謀士,在世之時穩穩壓住李義山壹頭的徐家首席謀士,微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趙長陵,妳知道在我看來,妳比李義山差在哪裏嗎?”
趙長陵沒有理睬女子練氣士宗師的問話,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向拒北城,眼神復雜,有疑惑,有驚訝,最終剩下恍然和失落。
淡臺平靜向前行去,向南而行,與趙長陵擦肩而過,輕聲道:“毒士李義山,實則最有情,不管境遇好壞,地位高低,命途福禍,在李義山內心深處,始終願意對這個世道,懷有善意,對人心,選擇信任。妳不壹樣,趙長陵,所以妳選擇繼承妳衣缽的人,只會是陳芝豹,李義山卻會選擇徐鳳年。”
趙長陵站在原地,與緩緩前行的淡臺平靜背對背,“我輸了,妳淡臺平靜也壹樣。”
淡臺平靜腳步不停,走下渡橋,壹路向南,沒有回頭。
她耳中隱約有無比威嚴的聲音響起,“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她耳中頓時有鮮血湧出。
可她嘴角卻帶著壹抹溫柔笑意,呢喃道:“我願意。”
她所過之處,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練氣士宗師,身上不斷有金光飄散,那雙詭譎的雪白眼眸趨於正常。
趙長陵站在原地,輕輕嘆息。
壹抹虹光墜在渡橋之上,正是從拒北城火速趕來的年輕藩王。
當時那尾遊魚的躍出水面,動靜看似細微,身處方寸天地之中的趙長陵並不清楚,對於拒北城裏的徐鳳年來說,無異於響徹在耳畔的壹聲平地驚雷。
足可見當時淡臺平靜的心境,絮亂到何種地步。
徐鳳年來到渡橋,對這位之前喬裝假扮為算命先生的年邁儒士,而且竟然能夠瞞過自己的感知,徐鳳年不得不充滿戒心,不下於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
趙長陵沒有急於自報名號,笑瞇瞇問道:“書上說,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書上也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但是說到底,既然人有生死,人生到底還是壹場離別。我是誰,妳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無動於衷,望向南方,那位不知為何最終選擇自散氣運,壹並還給世間的高大女子。
徐鳳年沒有挽留,也不知如何挽留。
沒有了淡臺平靜的牽制,謫仙人趙長陵環顧四周,優哉遊哉道:“有些讀書人,貌似心系天下,實則眼高於頂,到最後只看得到空蕩蕩的天下,獨獨不屑眼皮子底下的家國,比如我。又有些讀書人,家國天下兼顧,春秋之中,唯有黃龍士李義山二人而已。”
徐鳳年皺眉道:“妳到底是誰?”
趙長陵倚老賣老道:“不是讓妳猜猜看嘛。”
徐鳳年似乎在權衡利弊要不要出手。
趙長陵好像渾然不覺,“妳的心不定,怎麽,北莽大軍壓境,讓妳心事重重如雜草叢生?這可不是好兆頭,以妳目前的心境去跟‘得天獨厚’的拓跋菩薩交手,是沒有勝算的,至多玉石俱焚。”
趙長陵嘆了口氣,眺望遠方,“大楚昔年有豪閥趙氏,自大奉開國起便世代簪纓,與西蜀蘇室有三百載世仇,之後深刻結怨於那場大奉末年的甘露南渡,蘇氏吃了苦頭,沒有去往廣陵江,反而別開生面,得以僥幸入主西蜀,在春秋之中,已經成為壹國國姓的蘇氏試圖化解恩怨,化幹戈為玉帛,主動與富甲廣陵的趙氏聯姻,趙氏亦想擁有西蜀這塊四塞之地,作為戰亂時的世外桃源,便答應下這樁婚事,有位承擔家族重任的女子便遠嫁西蜀,最終在宮闈爭寵中落敗,輸給了壹位同樣出身春秋豪閥的女子,被蒙在鼓裏的西蜀皇帝壹氣之下,毒酒賜死,當時她已經懷胎六月。”
徐鳳年說道:“這位女子是趙長陵的同胞姐姐,姐弟二人自幼相依為命,長姐如母。”
趙長陵點頭道:“是啊,弟憑姐貴,在家族內平步青雲,壹身才學壹生抱負終於得以施展,到頭來,除了等到姐姐慘死的噩耗,就只有家族長輩們壹句‘此女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事已至此,絕不可問責於蜀國蘇氏,以免雪上加霜。’最可恨之處在於西蜀皇帝知曉真相後,非但沒有悔意,反而在壹場宴席之上,對前去修補關系的廣陵趙氏使者笑言,以後趙氏子弟入蜀遊歷,自當以貴賓待之,唯獨那位煩人至極的趙長陵,竟敢向朕討要說法,說法?朕的意思即天意,趙長陵若敢赴蜀,朕便以仇寇視之。”
時過境遷,那些苦難悲痛,就像壹條蒼茫的老狗,趴在地面上,已經無力嗚咽。
徐鳳年笑道:“恐怕那位亡國之君怎麽都沒有想到,趙長陵還真去了蜀國,身邊僅是騎軍便有兩萬。西蜀版圖之上,從大奉立國時設置為郡,到春秋割據的自立為國,從沒有出現過壹萬以上的外來騎軍。”
趙長陵扯了扯嘴角,“只可惜生前沒有看到徐家鐵騎撞入西蜀京城那壹幕,要知道大將軍曾經答應過趙長陵,只要攻破了西蜀皇宮大門,趙長陵便能夠壹馬當先,到時候親手殺人也好,坐壹坐龍椅也罷,都沒問題。”
徐鳳年呼出壹口氣,側過身,對這位年邁儒士彎腰作揖,沈聲道:“徐鳳年拜見趙先生!”
趙長陵也隨之側身,搖頭道:“我當不起這壹拜。”
徐鳳年低著頭道:“當得起!”
趙長陵無可奈何,畢恭畢敬回了壹揖。
兩人重新站定後,趙長陵微笑道:“那天說的話,別當真。這些年害妳白白吃了許多苦頭,我趙長陵,嗯,也就是陳芝豹的半個師父,算是罪魁禍首。這次下來,算是稍稍補償,不過礙於天道,或者說礙於某些大人物,無法直接幫妳,只能為北涼增添壹些額外氣數,但也只能勉強抵去北莽從天而降的那部分額外國運,天人自有天人的規矩,不可能有誰當真能夠壹手遮天,畢竟不看好北涼的,更多。此次瞞天過海,已是那位……就是妳知我知那位的極限。”
徐鳳年如釋重負,“這就已經很好了。”
趙長陵搖頭道:“可是拓跋菩薩此時此刻,已經是身具大金剛境的天人體魄,而且指玄天象兩境的感悟之深,堪稱驚世駭俗,指玄是道教大長生的指玄,天象是儒家聖人的天象,這種陸地神仙,哪裏是什麽陸地神仙,跑到天上去都算罕逢敵手。”
徐鳳年嗯了壹聲,不過說道:“拓跋菩薩未必全無破綻,我得看時機。”
趙長陵訝異道:“此話怎講,我還真好奇了。”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天機不可泄露。”
趙長陵歡暢大笑,“理當如此。”
趙長陵收斂笑意,“今夜拭目以待。”
不等徐鳳年說話,趙長陵身形已經壹閃而逝,“我四處走走看看,借此機會,與義山說些不足為人道的話。”
※※※
徐鳳年沒有回到書房,而是直接回了後堂庭院,賈嘉佳正在逗弄那只憨態可掬的大貓,所謂的大貓,也是與尋常市井巷弄裏的那種野貓相比,事實上這只貓尚且年幼,喜好食竹,但並非全部吃素。
大戰在即,於公於私,徐鳳年都不可能專門為了這只小玩意兒,動用拂水房諜子和境內士卒為它運用竹子送往拒北城,徐鳳年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形勢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少女賈嘉佳也不該死在這裏,他希望她能夠為了這只大貓,到時候離開拒北城,離開關內,甚至離開北涼,去尚未被戰火殃及的西蜀,帶著大貓去壹處竹密如海的地方。
徐嬰不知所蹤,應該出城去了。
姜泥坐在壹根小板凳上發呆,哪怕徐鳳年走到她跟前,也沒回過神。
徐鳳年笑著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她這才恍然醒悟,朝他狠狠瞪了壹眼。
徐鳳年坐在她身邊,“我知道妳不會離開,但我希望妳能夠做到壹件事,妳只有答應了,我才讓妳留在拒北城。”
姜泥使勁點頭,“妳說!”
徐鳳年咧嘴壹笑,“我就當妳已經答應了。”
姜泥瞪大那雙秋水長眸,滿臉憤懣。
徐鳳年雙手抱住後腦勺,柔聲道:“活著真好。”
姜泥沒好氣道:“廢話!”
徐鳳年鄭重其事反駁道:“這話還真不是廢話。”
姜泥轉頭好奇道:“出門壹趟,飄來蕩去的,好不瀟灑,該不會是壹不小心腦袋著地,給磕傻了吧?”
徐鳳年向她身體前傾,笑瞇瞇道:“不然妳摸摸看?”
姜泥漲紅了臉,好不容憋出兩個字,“下流!”
徐鳳年坐直身體,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子,唉聲嘆氣。
※※※
拒北城內,軒轅青鋒找到徐偃兵,說要打壹架。
徐偃兵不肯,軒轅青鋒自然更不肯,徐偃兵熟悉這個瘋婆娘的性子,根本不給她出手的機會,直接就跑到藩邸書房修身養性去了。
拒北城外,壹襲朱袍掠空而去,像壹朵落在人間的絢爛紅雲。
在拒北城以東三十裏,壹位白衣人身邊站著壹位頭頂帷帽的女子。
前者容顏英武,讓人忘卻雌雄之分。後者身形婀娜,帷帽遮掩之下,卻是壹張疤痕縱橫的恐怖臉龐,她眼神呆滯,生氣全無。
朱袍徐嬰在見到白衣人後,滿臉歡喜,紅衣繞著那襲白衣不停飛旋。
白衣人伸出手按住徐嬰的額頭,後者身軀便驟然懸停在空中。
白衣人收回手後,瞥了眼身邊的女子,淡然道:“三人之中,妳最淒涼,我與那個狐媚子甚至從未將妳視為對手,而妳卻自以為在那人心中也占據壹席之地。等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算到他會來人間走壹遭,依舊沒能來得及和他相見,再次天人永隔,妳是何苦來哉?”
白衣人突然笑出聲,“不見更好,見了妳只會更傷心,如此說來,妳這位公主墳的小念頭,總算沒慘到極點。我只希望妳在離開公主墳之前,沒有把老底透露給北莽,否則憑借那些庫藏,等於讓北莽蠻子提早打下半座中原了。”
徐嬰飄落在地面,笑顏動人。
在北莽離陽皆是魔道第壹人的白衣人,揉了揉徐嬰的腦袋,“只有妳最幸福最幸運,對吧?”
徐嬰只是癡癡笑。
白衣洛陽大聲笑道:“那座城,很快它就要改名叫做洛陽城了!”
※※※
南詔第壹人韋渺,就住在拒北城壹棟僻靜小宅子,當他聽到壹陣急促敲門聲,走去開門後,見到壹張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臉龐,正是他在武當山與她分別的媳婦。
韋渺無奈問道:“跑來這裏做什麽,不是讓妳回南詔嗎?”
她白眼道:“回個錘子呦,麽得男人陪,老娘大晚上壹個人睡不著覺嘛。”
韋渺沒好氣道:“找個去!”
她嫵媚笑道:“我要真帶個龜兒子到妳跟前,還不得給妳壹拳砸爛腦殼嘛。”
在南詔堪稱無敵手的韋渺只有拿她沒轍,這輩子都是,知道她這次來,是絕對不會走了,他認命,領著媳婦走入院子。
這位出生於號稱十萬蠻夷大山之中的生苗女子,好奇打量四周,“那小俊哥兒也太小氣了些,這宅子可值不了幾個錢。”
韋渺道:“是借住,人家沒說送給咱們。”
她撇撇嘴,“這瓜娃子!”
韋渺壓低嗓音道:“那人聽得見妳說話。”
她趕忙變幻臉色,好像那位年輕藩王就在小院之中,嬌滴滴道:“這院子賊好了。”
韋渺忍住笑意。
最後,這對老夫老妻就那麽肩靠肩坐在臺階上,雖然韋渺從不覺得自己與她是什麽神仙眷侶,可這麽多年壹起行走江湖,遇見的女俠仙子不計其數,韋渺根本沒有記住任何壹名女子。
她把腦袋斜靠在韋渺肩膀上,閉上眼睛,“對不起,沒辦法給妳生個娃。”
韋渺伸出壹只手心粗糙的手掌,撫摸她臉頰的動作溫柔,幫她擦拭淚水,這個從未說過壹句動聽情話的憨樸男人,輕聲道:“十個韋渺都配不上妳,媳婦,真的。”
※※※
夜幕降臨。
晝夜交替之際,壹道道聲響如滾雷驟然響起於北涼關外天地間,不知為何,卻只有年輕藩王可以聽見看見,其余所有武道宗師,境界高如鄧太阿也沒有察覺到半點異象。
趙長陵出現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仰頭大笑道:“諸位,此時不落人間,更待何時!”
天上有壹位仙人高聲附和道:“我大楚即中原!”
脫去破舊道袍換上那壹襲儒衫的讀書人,冷哼道:“李密!什麽大楚,西楚才對!”
壹道氣勢恢宏的虹光直墜人間,落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來勢洶洶,偏偏悄無聲息。
另外壹位仙人高聲道:“我煌煌中原,豈能陸沈於草原鐵蹄之下?!”
又有仙人在九天之上豪邁大笑,“三十萬鐵騎,鎮守我中原西北門戶,二十年死戰不退,親眼目睹,幸甚幸甚!”
還有仙人緊隨其後走出天門,伸了個懶腰,“我大奉王朝當年不濟事,現在就看妳們北涼鐵騎的能耐了。”
壹名身披玄甲的魁梧仙人低頭俯瞰人間,“呦,草原蠻子擺出好大的陣仗,仗著人多勢眾就了不起啊。”
……
壹位位仙人,壹道道虹光接連撞入拒北城各處。
數十位於不同朝代飛升的謫仙人,今夜壹同化為北涼氣數。
天上謫仙人,如雨落人間。
腰間懸佩涼刀的年輕藩王站在枇杷樹下,趙長陵渙散不定的身形突然出現在他對面。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人伸出手,雖然無法觸及徐鳳年身軀,卻像是拍了壹下年輕藩王的腦袋,“有聚有散,緣來緣去,不用傷心。”
徐鳳年擡臂抱拳,嘴唇抿起,壹言不發。
老人遺憾道:“只可惜無法幫妳更多了。”
徐鳳年保持腰桿筆直的抱拳姿勢,如壹棵西北黃沙最常見的胡楊木,生而不死有千年,死而不倒再千年,倒而不朽又千年!
老人嗓音飄忽不定,變得含糊不清,瞥了眼年輕藩王腰間那柄新涼刀,滿臉欣慰,“好刀!”
徐鳳年嘴唇顫抖。
老人笑道:“大將軍讓我捎話給妳,說他徐驍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娶了妳娘不去算,便是把北涼交給妳,不過他覺得很對不住妳,讓妳受委屈了。”
徐鳳年搖頭。
老人輕聲道:“小年,王妃說以前總勸妳別輕易與人沖突,能忍則忍,希望能夠像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可如果以後有人惹妳生氣了,那就不打白不打,往死裏打。”
說到這裏,老人顯然也有些無奈神色。
在以往印象中,王妃不是這樣的女子啊。
年輕人淚流滿面,輕輕點頭。
身形稀薄至極的老人閉上眼睛,貌似側耳聆聽狀,譏諷道:“咦?好像聽到了我徐家鐵騎對手的馬蹄聲?而且聲勢不小啊。”
老人睜開眼睛,如同自己風華正茂時那般詢問徐驍,笑問道:“怎麽辦?”
新涼王徐鳳年松開拳頭,伸手按住刀柄,朗聲笑道:“咋辦?簡單得很,幹他娘的!沙場之上,最後只會剩下我徐家鐵騎的馬蹄聲!”
老人最後閉上眼睛,在神魂消散之前,這位春秋謀士好似在緬懷沈醉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想象未來的太平盛世,輕輕說道:“小年啊,這就對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