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烽火戲諸侯

歷史軍事

  有個白狐兒臉,佩雙刀繡冬春雷,要做那天下第壹。湖底有白發老魁愛吃葷。缺門牙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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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好鳥

雪中悍刀行 by 烽火戲諸侯

2018-7-18 14:57

  嘉青湖瓶子巷壹帶,湖畔每棵柳樹上都掛有大紅燈籠,夜晚遊湖也如白晝,方便壹些癖好野鴛鴦戲水的嫖客,可見瓶子巷招徠生意,用心到了何種喪心病狂的境界。不過今夜流連瓶子巷的男子似乎沒有這種畸形嗜好的,嘉青湖壹片寧靜祥和,淡臺箜篌帶著來到壹座懸有水天相接四字匾額的水榭附近,她大大咧咧學那武人莽夫大刀金馬坐下,伸出壹只手掌,示意可以比武技擊了。
  她當然不看好那名裝腔作勢的佩刀男子,自家奴才斤兩很足,別看三品以上還有二品與四重境界的壹品,可三品武夫行走江湖,不說橫行霸道,卻也罕逢敵手,畢竟二品壹品都有頂尖高手該有的矜持,壹來沒機會也不輕易露面,再者不屑出手。魔頭謝靈便是這種青壯漢子看稚童撒潑的心態,從來都不樂意插手,與武道修為毫無裨益,境界越高,越考驗滴水穿石的耐心毅力,壹刻都不容懈怠,尤其是步入壹品,那便是天門大開,好似壹幅千裏江山圖長卷舒展,無人不沈醉其中,畫卷以外的角色,就成了土雞瓦狗,畫卷以外的場景,就顯得粗鄙不堪。本以為三兩下便解決事情的慕容箜篌瞧見扈從正兒八經壹撩袍子系在腰間,壹腳踏出,壹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便下意識身體前傾,心中有些詫異,難不成真被自己抓到壹只大魚了?否則平日裏這名城牧府中十分傲氣的親衛,怎麽如此當回事情。
  在外家拳壹途登堂入室的親衛不急於出手,沈聲道:“家祖楊虎卿,師從中原雄意拳第十二代宗師傅秋劍,歸鄉自創龍相拳,雖被世人視作橫練外家拳,實則內外兼修。家父曾在軍陣殺敵,有所改良,故而短打直進尤其擅長,出手無情,絕不拘泥於世俗看法,若有無理手,公子莫要奇怪。”
  徐鳳年微笑點頭,與他如出壹轍,踏壹腳伸壹手,以禮相待。
  性子急躁的淡臺箜篌翻了個白眼,這個楊殿卿,實在是婆婆媽媽,幾招完畢就好打完收工的事情,非要如此鄭重其事,本公子可是與二哥約好了要去安陽那兒聽琴的,她不得不出聲喊道:“餵餵餵,妳們兩個有完沒完,還聊上了,敢情是他鄉遇故知啊,給本公子趕緊利索的!輸就是輸,贏就是贏,哪來這麽多客套!”
  城牧府扈從楊殿卿率先出手,直線發拳,下盤穩健紮實,地面被雙腳帶起陣陣塵土,周身如擰繩,可見孕育著驚人的爆發力,淡臺箜篌是第壹次見到他如此全力而為,瞪大眼睛,神采奕奕,就說嘛,姓楊的還是有些真本事的,以往教訓那幫不長眼的青皮混子根本就是殺雞用牛刀。只見那名佩刀青年左手按住樸拙短刀的刀鞘,以右手單臂迎敵,楊殿卿顯然也對這名年輕自負的過江龍蛇心生不滿,拳勢緊湊,緊繃而瞬發,擰裹鉆翻,身形與腳步渾然壹體,壹發而至,壹寸搶先氣,勢如虹。
  徐鳳年右手在楊殿臣當胸擰拳上輕輕壹拍,身體向後滑出兩步,既給了他壹拳氣散再聚攏的機會,也給了自己騰挪空間,楊殿臣壹拳落空,果然如他所說,家傳拳法不拘壹格,朝這名年輕公子便是壹記歹毒的腳踏中門鉆褲襠。徐鳳年屈膝擡腿,壹個幅度恰到好處的側擺,輕輕掃掉淩厲攻勢,楊殿臣幾乎可以稱作是“順勢”就身擰如弓,騰空而起,鞭腿迅猛彈出,看得淡臺箜篌拍手壹聲喝彩。徐鳳年依舊是壹只右手,掌心擋住鞭腿,身體後撤壹步,無形中卸去勁道,卻不松手,黏住以後,身體壹轉,幾乎是以肩扛的姿勢,掄了壹個大圈,將楊殿臣給摔了出去,楊殿臣飄然落地,腳下生根,沒有任何落敗跡象。
  唯恐天下不亂的淡臺箜篌叫了壹聲好,在她看來,這場技擊,談不上勝負分明,只不過是那名佩刀年輕人手法古怪,以守為攻,僥幸沒有壹潰千裏而已,她更欣賞楊殿臣這種暢快淋漓的快打猛打,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楊殿臣有苦自知,幾招過後,別看自己攻勢如潮,其實每壹次都是按著這名年輕人的意圖而攻出,對方若是真要下狠手,自己能否撐下十招都得看造化。他正要咬牙使出龍相拳的殺招,耳邊傳來壹個無異於天籟的溫醇嗓音,“別打了別打了,花前月下的,兩位都是高手,應該英雄惺惺相惜才對,搏命廝殺多煞風景。箜篌,再胡鬧,二哥可就不陪妳聽琴了。”
  徐鳳年與楊殿臣相視會心壹笑,壹起收手,後者心懷感激地壹抱拳,以楊殿臣的城牧府清客身份,也算是給足了這位佩刀青年臉面。徐鳳年再清楚不過這些習武人的諸多習俗,既有靠山又有家世的楊殿臣能做到這壹步,殊為不易,也就壹絲不茍的抱拳回禮。這就完了?好不容易有熱鬧可看的淡臺箜篌顯然十分不滿,瞪大眸子,憤憤望向那名提鳥籠的白袍紈絝子弟,喊道:“二哥!妳怎麽回事,胳膊肘往外拐,還不許我找樂子了?!妳到底是不是我二哥?我其實是爹娘撿來的,所以妳壹點都不心疼我,對不對?”
  白袍公子面帶微笑站在湖畔,提著紫竹編織而成的鳥籠,養了壹只名貴龍舌雀,他約莫二十五六,面如冠玉,極為玉樹臨風,這副能教小娘子尖叫的好皮囊,比起世子殿下真容可能要差上壹些,不過比較當下帶了面皮的徐鳳年,可就要出彩許多。他對妹妹的蠻橫無理,實在是頭疼,氣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妳就饒過我吧!妳就當我是撿來的成不成?”
  淡臺箜篌嘴上不饒人,但面對這名親人,明顯語氣中帶了許多邀寵的親昵俏皮,並無半點生冷,小跑出了水榭,到二哥身前,叉腰嘟嘴委屈道:“放屁,妳與大哥都孿生兄弟,妳若是撿來的,爹娘豈不是就我壹個親生女兒?”
  是飛狐城頭號浪蕩子卻無惡名流傳的淡臺長安,眼中溫煦笑意,摸了摸妹妹的腦袋,苦笑道:“妳呀妳,這話要是被妳大哥聽到,看不狠狠收拾妳。也就是我比那書呆子更寵妳,才不與妳生氣。來,說說看家裏誰最心疼妳,說對了,二哥給妳驚喜。”
  淡臺箜篌雙眸笑成月牙兒,挽著二哥的胳膊,嘻嘻笑道:“肯定是二哥呀,沒跑的。”
  英俊公子哥開懷大笑,點了壹下她的額頭,“明明知道妳這沒良心的妮子,到了書呆子那邊就要墻頭草轉變口風,不過聽著還是讓二哥舒心,院子那邊我讓下人給妳準備了梅花粥,梅花花蕊可都是臘春時分二哥壹朵壹朵親手摘下的,好幾次從樹上結結實實摔下來,都沒敢告訴妳。”
  淡臺箜篌抱著二哥,雀躍道:“就知道二哥對我好啦,以後不嫁人,給妳做媳婦!”
  淡臺長安彈指敲了壹下口無遮攔的妹妹,佯怒道:“不嫁人可以,但是給二哥做媳婦,成何體統!”
  讓妹妹幫忙拿著鳥籠,還不忘告誡眼珠子悄悄轉動的她若是膽敢私自放了龍舌雀就喝不到梅花粥,見她壹臉泄氣,淡臺長安這才笑望向徐鳳年,作揖後真誠致歉道:“淡臺長安替頑劣妹妹給這位公子說聲對不住,她性子其實很好,就是調皮了壹些,總是長不大,公子不要往心裏去。聽聞公子要見魏滿秀,如若不介意長安多此壹舉的引薦,這就和公子壹同前往繡球閣。”
  徐鳳年微笑搖頭道:“當不得淡臺公子如此興師動眾,明日還會再來廣寒樓,就不勞煩了。”
  淡臺箜篌撇嘴道:“真是不知好歹。”
  見淡臺長安轉頭瞪眼,她吐了吐舌頭,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學舌比上品鸚鵡還要惟妙惟肖的龍舌雀,她壹說三公子武功蓋世,雀兒便跟著學舌,嗓音果然與真人壹模壹樣,孩子心性的淡臺箜篌笑得不行。
  徐鳳年輕聲笑道:“好鳥。”
  耳尖的淡臺長安竟然靦腆地朝自己褲襠瞧了瞧,壹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唏噓,“公子慧眼啊!走走走,不嫌棄的話,就與我痛痛快快喝上幾杯。”
  容不得徐鳳年拒絕,淡臺長安就快步走上前,拉著他的手臂,走向安陽小姐的獨棟小院,殷勤熱絡道:“說來公子可能不信,長安壹見妳就覺著親近。”
  見到徐鳳年眼神古怪,淡臺長安哈哈笑道:“放心,我沒有斷袖之癖,雖說不至於無女不歡,卻也恨不得自己是夜禦十女的真爺們,不過前些時候與壹個世交子弟打賭,在風波樓那邊女人肚皮上賭傷了身子,這段時間見著漂亮女人就跟見著洪水猛獸壹般,不過暫時對男人仍是沒有興趣,公子放壹百個心。”
  徐鳳年直截了當道:“不算放心。”
  淡臺長安不怒發笑,而且笑聲爽朗,沒有半點陰沈氣息,這名以玩世不恭著稱的大紈絝,似乎天生有種水到渠成的親切感,“跟實誠人打交道,就是輕松,那我也就順水推舟把話說在前頭,省得公子妳多費心思揣摩,是長安看對眼的人,只要不是存了壞心,否則便是打我幾拳罵我幾句,都是好事,我可能當下有些膏粱子弟的臭臉色,事後也壹定會後悔得不行,公子若真與淡臺長安成了知己,可要多多包涵。”
  徐鳳年跟著走入人走茶涼便再換壹輪熱茶的幽靜小院,直白道:“二公子的知己,是不是太不值錢了,見了誰就逮著做朋友?”
  始終拉住徐鳳年不放的淡臺長安轉頭壹臉受傷表情。
  淡臺箜篌壹拍額頭,有這樣的無良二哥,真是丟人現眼。不過她倒是沒覺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壹個窮酸白丁來往,甚至是稱兄道弟有何任何不妥。何況這位佩刀的外地人,長得也不算歪瓜裂棗,武功嘛,年紀輕輕就能與楊殿臣打平,也就是落在二哥手裏會被拉去喝酒聊天說廢話,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還不得請回城牧府邸當菩薩供奉起來。
  安陽小姐如先前徐鳳年在二樓窗口所見,是壹位體態豐腴肌膚白皙的美人,身披錦繡,襯托得如同公侯門第裏養尊處優的貴婦,這般雍容氣態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權貴男子愛憐欲望的,男孩窮養出誌氣,女子富養出氣質,是很實在的道理。離陽王朝最上品的名妓,壹種是春秋亡國的嬪妃婕妤,只不過二十年過後,已然成為絕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種是獲罪被貶的官家女子,第三種才是自幼進入青樓被悉心栽培的清伶,慢慢成長為花魁。眼前這位捧琴的廣寒樓頭牌,根據李六所說,便是橘子州壹個敗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後,身為廣寒樓的大當家,淡臺長安對待安陽小姐仍是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笑瞇瞇道:“安陽姐姐,能否來壹曲高山流水?我與身邊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緣。”
  安陽小姐抿嘴壹笑,顯然熟諳這名淡臺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如何多余寒暄,只是點了點頭。
  徐鳳年無奈道:“在下徐奇,姑塞州人士,家裏沒有當官的,都掉錢眼裏了,做些龐雜生意,主營瓷器。”
  淡臺長安笑道:“妳大概也知道我姓名家世了,不過為了顯示誠意,我還是說壹下,鄙人淡臺長安,我們家這個淡臺只是那個龍關豪門淡臺氏的小小旁枝,參天大樹上的壹根細枝椏而已,嚇唬不了真正的顯貴。長安二字,我覺得爹娘給得不錯,不是什麽奢望飛狐城長治久安,只不過想著讓我長久平安罷了,徐公子妳看,我像是心懷大誌的家夥嗎?我倒是裝模作樣,好拐騙那些非公卿將相不嫁的心高女子,奈何底子不行,比我大哥差了十萬八千裏,餵餵,安陽姐姐,好好彈妳的琴,別欺負我不懂琴,也聽出妳的分心了,我說的這些女子中,就有妳壹個!”
  徐鳳年啼笑皆非,對於危險的感知,他身懷大黃庭,比起心有靈犀的小丫頭陶滿武還要敏銳,淡臺長安除非是金剛境以上的高人,否則還真就是沒有半點惡意的有趣家夥了,只不過看他面相與腳步,分明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尋常紈絝,若是故作掩飾,那不論是心機還是修為,徐鳳年不管進不進這棟院子,都要吃不了兜著走,就當做既來之則安之。
  對於觀象望氣,是行走江湖的必須技巧,至於是否岔眼,得看雙方境界高低,武道高手就如同不缺錢財的富人,脖子上掛著拇指粗細金項鏈,或者身上掛滿壹貫貫銅錢的,能是真正的富賈?富可敵國時,多半素袖藏金。氣機壹旦內斂,除非高出兩個境界,由上而下觀望,才能八九不離十,否則就很難準確探查,好似安陽小姐豐滿胸脯間那塊被夾得喘不過氣的翡翠,本是諸多種寶石中不起眼的壹種,可因為翡翠得天獨厚的賭石壹事而興起,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們鐘情的並非翡翠本身,而是剝開石皮的那個賭博過程,動人心魄。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斂起氣息,好似與其他高手在對賭,這才有了高深莫測壹說,否則妳壹出門,就有旁觀們轟然叫好,嚷著媳婦媳婦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壹品高手出行,路人們還不得拖家帶口都喊出來旁觀了?未免太不像話了。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能讓妳陰溝裏翻船,也能讓妳踩著別人壹戰成名。若是到了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另當別論,別說壹品前三境,乃至第四重境界的陸地神仙,幾乎可以辨認無誤,但是如三教中聖人壹般韜光養晦,不好以常理揣度,這也是當初龍虎山趙宣素老道人返璞歸真,為何能接連蒙蔽李淳罡與鄧太阿兩位劍仙的根由。其余以力證道的武夫,都難逃“天眼”。
  強如天下第壹的王仙芝或者緊隨其後的拓跋菩薩,兩人被稱作壹旦聯手,可擊殺榜上其余八人!他們則根本不需要什麽天象,任何武夫,都可以感受這兩尊神人散發出的恐怖氣焰,這兩人除了對方,不管對上誰,都算是碾壓而過,任妳是陸地神仙,都要純粹被以力轟殺。
  淡臺長安還真是不遺余力地掏心掏肺,聽著琴聲,看了壹眼在旁邊歡快喝他親手所煮梅花粥的妹妹,小小酌酒壹口,瞇眼道:“說來讓妳笑話,我的誌向是做壹名鄉野私塾的教書先生,對不聽話的男童就拿雞毛撣子伺候,對女娃兒就寬松壹些,倒也不是有歪念頭,只是想著她們長大以後的模樣,亭亭玉立了,嫁為人婦啦,相夫教子了,不知為何,想想就開心。”
  徐鳳年平淡道:“這個遠大誌向,跟多少朋友說多少遍了?”
  淡臺長安無辜道:“信不信由妳,還真就只跟妳說起過。”
  徐鳳年忍不住側目道:“淡臺長安,妳摘梅花的時候摔下來,順便把腦子摔壞了?”
  喝粥卻聆聽這邊言語的淡臺箜篌噴出壹口粥,豎起大拇指笑道:“徐奇,說得好!”
  淡臺長安白眼道:“姑奶奶,剛才誰罵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是不是要回罵妳幾句?與人罵戰,妳二哥輸給誰過?”
  淡臺箜篌做了個鬼臉,再看那名佩刀青年,順眼許多了,起碼二哥狐朋狗友不計其數,可真敢說二哥腦子摔壞的好漢,不能說沒有,但也屈指可數,再說了這位外地遊子可是才認識沒多久,這份直來直往的膽識氣魄,就很對她這位城牧府三公子的胃口,跟這碗梅花粥壹般無二!這是不是就是江湖行話所謂的不打不相識?她慢悠悠吃著梅花粥,心情大好。
  淡臺長安問道:“徐奇,妳的誌向是啥?我看妳武功可相當不差,是做洪敬巖那般萬人敬仰的武夫?還是洛陽那般無所顧忌的魔頭?或者再遠大壹些,成為咱們北莽軍神那樣足可稱作頂天立地的王朝百年,獨此壹人?”
  徐鳳年想了想,平淡道:“沒那麽大野心,就是想著家裏老爹真有老死那壹天,走得安心壹些。”
  慕容箜篌似乎想起在四樓自己的言語,也不管這個徐奇是否聽得見,細聲細氣小聲嘀咕道:“對不住啊,徐奇,我在廣寒樓也就是隨口壹說。”
  淡臺長安破天荒沈寂下來,良久過後,舉杯輕聲道:“挺好啊,比我的誌向要略大壹點點,我就不待見那些口口聲聲經世濟民的家夥,飛狐城這樣的人太多了,我許多朋友裏也壹樣,總是望著老高老遠的地方,腳下卻不管不顧,爹娘健在不遠遊,他們不懂的。”
  見到徐鳳年眼神投過來,淡臺長安尷尬笑道:“我的意思妳懂就行,沒說妳的不是,我不學無術,好不容易記住壹些道理,就瞎張嘴。”
  徐鳳年笑了笑。
  淡臺長安跟撞見鬼壹般,開懷大笑道:“徐奇啊徐奇,妳這吝嗇哥們終於舍得施舍個笑臉給我了,來來來,好漢滿飲壹杯,咱們哥倆走壹個?”
  徐鳳年舉杯走了壹個,壹飲而盡。
  因為想起了許多往事,他當然喜歡那個娘親在世的童年,無憂無慮,與兩位心疼自己的姐姐嬉笑打鬧,就算是娘親督促念書識字嚴厲壹些,日子也無憂無慮,連天塌下來都不怕。娘親有壹劍,老爹有三十萬鐵騎,他壹個不需要承擔任何事情的孩子,怕什麽?
  世子殿下也不討厭那個少年時代,與臭味相投的李翰林,耳根子最軟更像個女孩子的嚴池集,闖禍身先士卒背黑鍋也不遺余力的孔武癡,想起或者撞上不順心的事情,就拿徐驍撒氣,順手抄起掃帚就敢追著他打,不說在王朝藩王府邸,恐怕在任何壹個士族裏頭,都是無法想象的荒誕畫面,可每次徐驍都不生氣,壹開始徐鳳年不懂,只是覺著徐驍對不起娘親,就得挨揍,他要是敢生氣,他就跑去陵墓娘親那兒告狀,長大以後,倒不是說真的還想與徐驍在牛角尖裏較勁,壹定是憋著怨氣才隨手抄起板凳掃帚就去攆人,只不過習慣成自然,很多時候手癢順手而已,世人眼光如何,他們這對父子還真半點都不在意。
  徐鳳年緩緩說道:“淡臺長安,如果沒有說謊,妳的誌向其實挺不錯。”
  淡臺長安使勁點頭道:“就知道妳會理解我,不多說,再走壹個!”
  徐鳳年白眼道:“走個屁,為了見魏姑娘能省些銀錢,在喜意姐那邊喝了壹整壺黃酒,再走就真得躺這兒了。”
  淡臺長安痛痛快快獨自喝了壹杯,嘖嘖道:“厲害厲害,徐奇,妳我挑女人的眼光都壹模壹樣,可我不管如何討好,喜意姐就是從不讓我進她屋子,更別說在她屋裏喝酒了,妳要知道,自打我十五歲第壹眼瞧見那時還是花魁的喜意姐,就驚為天人,這樣的姐姐,多會體貼人吶,這朵如今風韻正足的熟牡丹被其他人摘去,我非跟他急,如果是妳,我也就忍下了。好兄弟沒二話!我之所以買下廣寒樓,壹半都是沖著喜意姐去的,另外壹半嘛,妳也懂的,壹邊掙銀子自己開銷,再就是替家裏邊籠絡些人脈,反正兩不誤,我這輩子也就做了這麽壹樁讓老爹舒坦的事情。”
  饒是見多了紈絝子弟千奇百怪嘴臉的徐鳳年也有些無言以對。
  這哥們要是跟李翰林坐壹起,還真就要投帖結拜了。
  淡臺長安就跟沒見過男人喜歡自作多情的娘們壹般,也不計較徐鳳年是否陪著喝,自顧自壹杯接壹杯,可都是實打實上好的燒酒,很快就滿臉通紅,他的身子骨本就虛弱,已經有了舌頭打結的跡象。
  徐鳳年起身說道:“天色不早,先走了,明天再來。”
  徐鳳年笑著向安陽小姐告罪壹聲:“徐奇委實是囊中羞澀,不敢輕易進入小姐的院子,就怕被棒打出去。”
  廣寒樓花魁含蓄微笑道:“無妨,明日先見過了秀妹子,後天再來這院子聽琴即可,既然是二公子的知己,若是還敢收徐公子的銀錢,安陽可就飯碗不保了。”
  淡臺長安踉蹌了壹下,壹屁股坐回席位,雙手抱拳道:“徐奇,就不送了,怕妳疑心我要查妳底細,到時候兄弟沒得做,冤枉大了。”
  徐鳳年走出院子,去四樓喜意那邊接回陶滿武。
  小院幽靜,可聞針落地聲。
  淡臺長安還是喝酒,只不過舉杯慢了許多。
  安陽小姐托著腮幫,凝視著這位有趣很有趣極其有趣的公子哥,她看了許多年,好似看透了,但總覺得還是沒有看透。
  只覺得這樣安靜看著他,壹輩子都不會膩。
  淡臺箜篌想要偷偷摸摸喝壹杯酒,被拍了壹下手背,縮手後哼哼道:“小氣!”
  淡臺長安漲紅著壹張英俊臉孔,含糊不清道:“女孩子家家的,喝什麽酒,萬壹哪次二哥不在,與誰喝醉了,被人欺負,到時候二哥還不得被妳氣死!”
  城牧府三公子嫣然壹笑,繼而收起笑臉,小聲問道:“二哥,妳真不查壹查這個徐奇的底細?”
  醉眼惺忪的淡臺長安搖頭道:“不查。”
  淡臺箜篌皺眉道:“為何?這家夥才及冠之年的歲數,比我大不了幾歲,就能與楊殿臣打個平手,不奇怪嗎?”
  淡臺長安由衷笑道:“妳看啊,二哥我叫淡臺長安,這麽多年就平平安安的,徐奇徐奇,奇奇怪怪的,有何不妥?”
  淡臺箜篌踢了壹腳二哥,氣憤道:“歪理!”
  見二哥不理不睬,她好奇問道:“二哥,妳還真想當教書匠吶?以前沒聽妳說啊,是騙那徐奇的吧?”
  淡臺長安趴在幾案上,壹手握杯,望著頭頂的月明星稀,喃喃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醉了醉了。”
  他竟是就這樣打鼾睡去。
  徐鳳年再見到喜意姐,她可就真是沒好臉色了,肯定是在為那壹拍耿耿於懷,徐鳳年也就樂得裝傻,抱著陶滿武走下樓,緩緩離開夜深人靜的瓶子巷,出樓時朝四樓壹處窗口擺了擺手。
  喜意慌張躲過身子,滿是羞意恨恨罵道:“流氓!”
  她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咬著嘴唇,媚眼朦朧,此時她的媚態,幾乎舉城無雙。
  徐鳳年走出瓶子巷,小姑娘抱著心愛的瓷枕,嘴角忍不住翹起,抱著它,可比背那沈重行囊舒服多了。
  徐鳳年瞇起眼,內心並不如他表面那般輕松閑淡。
  除去舒羞精心打造的面皮這類可以親見的玩意,以及王府梧桐苑那個做傀儡的偽世子,壹趟北行,意味著整個北涼王府智囊的縝密運作,實在是在暗地裏做了太多隱蔽事情,例如徐鳳年如今身上這張以備出留下城以後的路引,就意味著他來自壹個無比“真實”的姑塞州家族,是壹個如假包換做瓷器生意家族的庶出子弟,世子殿下的其中壹張生根面皮也因此而來,而那個可憐正主篤定了不知死在何處,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葬入祖墳,豎起墓碑。壹環扣壹環,任何壹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徐驍明言,只要世子殿下出了北涼,就不再派遣任何死士護駕,李義山與當局者都毫無異議,因為都知道再有死士跟隨,就會有蛛絲馬跡可尋,須知北莽有壹張緊密蛛網,籠罩整個皇朝。而這壹只只嗜血蜘蛛,最敏感蛛網上壹丁半點的風吹草動。
  蛛網是朱魍諧音,是北莽天子近臣李密弼壹手創建,模仿離陽王朝的趙勾,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提竿捉蝶捕蜻蜓,聽著詩情畫意,卻是血腥無比,壹旦被黏粘在桿上,就要人頭落地,因為這個陰暗機構可以先斬後奏,足見北莽女帝對李密弼的信賴,故而後者壹直被視作第九位影子持節令,無法想象,這名權傾朝野染血無數的劊子手已經手刃數位耶律皇室,慕容氏子孫更是大多死於他手,在二十年前,他還只是壹名郁郁不得誌的東越寒族落魄書生,興許真是南橘北枳,有些人物註定要蟄蟲壹遇風雨化成龍。李義山曾說,死壹個李密弼,等於斬去北莽女帝壹眼壹臂。
  可這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書生,算是暗殺的老祖宗,除了老死,或者被北莽女帝賜死,實在沒有被刺殺的可能。
  淡臺長安是真風流還是假紈絝,徐鳳年壹時間看不穿,但將入飛狐城所有細節權衡算計以後,確定並無露出馬腳的可能,就不去庸人自擾,說到底,大不了殺出城去。
  陶滿武突然小聲說道:“妳走了以後,我壹句話都沒有說。不過喜意姨有說妳是流氓。”
  徐鳳年點頭笑道:“妳知道什麽。女人說妳是流氓,是誇人的言語。”
  陶滿武哦了壹聲,約莫是報復他不許與喜意姨說話,不斷重復道:“流氓流氓流氓……”
  徐鳳年撇嘴譏諷道:“這位小姑娘,想讓本公子拍妳屁股蛋,還早了十年!”
  陶滿武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偎在他懷裏,這次只說了壹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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